我知道小津不会让人失( shī)望，没想到田中绢代带来( lái)的是如此大的惊喜。之前( qián)只看过田中绢代演的《雨( yǔ)月物语》和《彼岸花》，印象都( dōu)不深了，今天才发现是和( hé)高峰秀子一样的才女。如( rú)果把小津比作莎士比亚( yà)，田中绢代就像伍尔夫在( zài)A Room of One's Own里虚构的莎士比亚的妹( mèi)妹朱迪斯，但她的才华没( méi)有被小津掩盖，《月升中天( tiān)》总体没有脱离小津嫁女( nǚ)题材的框架和情调，但整( zhěng)部片子有着小津没有的( de)轻巧活泼。
在《秋刀鱼之味( wèi)》中，笠智众饰演的父亲在( zài)酒吧里遇见昔日的战友( yǒu)，两人以电视为例讨论了( le)一番美国对日本的影响( xiǎng)，随后酒吧奏起日本军歌( gē)，战友闻歌敬礼，还充满着( zhe)对过往日本的怀恋。这种( zhǒng)现代与传统、东方与西方( fāng)的对比与并置在《月升中( zhōng)天》里也随处可见。微波中( zhōng)转站与古老美丽的比叡( ruì)山、琵琶湖，能剧与肖邦钢( gāng)琴曲，James Joyce精选集与《万叶集》，电( diàn)报、电话等现代通讯手段( duàn)以暗号传递的古老诗句( jù)（千鹤语这是很古老的传( chuán)情方式）……对战后转型期的( de)日本的刻画是小津电影( yǐng)展开的大背景。
小津的电( diàn)影中有很多人物都是在( zài)看书，或者当打字员等，干( gàn)的都是与文字相关的工( gōng)作。而非常令人惊喜的是( shì)，《月升中天》中出现了或能( néng)让人联想到很多世界文( wén)学作品。除了《万叶集》，还直( zhí)接提到了在绫子和雨宫( gōng)月下漫步的时刻提到了( le)乔伊斯和毛姆，将西方文( wén)学中的描写挪至一对东( dōng)方情侣的身上，突然有“但( dàn)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 de)辽阔感。节子问“她们两人( rén)会在月下干什么呢”，昌二( èr)借着西方文学中的“大胆( dǎn)”描写开着玩笑，说她们会( huì)牵手，还会接吻，这种感情( qíng)的大胆流露在小津电影( yǐng)里是很少见的。
除了直接( jiē)提及文学作品外，电影中( zhōng)的一些桥段还会让人联( lián)想到其他的文学和影视( shì)作品。首先是两处契诃夫( fū)的存在。三姐妹在战时从( cóng)繁华的东京疏散到冷寂( jì)的奈良，小妹节子心心念( niàn)念想回到东京，那里是幸( xìng)福和希望的所在，她希望( wàng)昌二在东京找到工作，自( zì)己就能和他一起去东京( jīng)。这不由让人想起契诃夫( fū)的《三姊妹》，她们想从死气( qì)沉沉的外省回到莫斯科( kē)，小妹伊里娜也希望通过( guò)嫁人的方式回到莫斯科( kē)：“我愿意嫁给他……我同意，只( zhǐ)是我们得到莫斯科去！我( wǒ)请求你，我们去吧！世界上( shàng)再没有比莫斯科更好的( de)了！”
第二处契诃夫是绫子( zi)和雨宫用“3577”和“666”的代号传递( dì)情意。一家人猜了一圈，终( zhōng)于发现是《万叶集》里第3577和( hé)第666句。这种传递情意的方( fāng)式契诃夫也用过，只不过( guò)是为了拒绝。根据顾春芳( fāng)老师在《契诃夫的玫瑰》中( zhōng)的记载，阿维洛娃误以为( wèi)契诃夫对自己有情，在与( yǔ)契诃夫单独见面后，阿维( wéi)洛娃制作了一个图书形( xíng)状的小表坠，一面刻着“安( ān)东·契诃夫中篇小说集”，另( lìng)一面刻着“第267页，6-7行”。契诃夫( fū)在自己的小说集里找到( dào)了这句话：“如果你需要我( wǒ)的生命，就来把它拿去好( hǎo)了。”契诃夫却不太“厚道”了( le)。他本人对这种传情方式( shì)非常欣赏，把它吸收进《海( hǎi)鸥》里。《海鸥》首演当天，契诃( hē)夫邀请阿维洛娃来看，并( bìng)提醒她注意剧中的台词( cí)。阿维洛娃听到了“第121页，11-12行( xíng)”，以为契诃夫对自己的表( biǎo)白做出了回应，一回家就( jiù)迫不及待翻小说，但找到( dào)的却是“年轻的姑娘不该( gāi)参加化装舞会”，契诃夫在( zài)这次化装舞会上认出了( le)阿维洛娃，用这种无情的( de)方式拒绝了她。而《月升中( zhōng)天》中的两人将这种方式( shì)运用的更加隐晦和巧妙( miào)。（《万叶集》中的两句诗还没( méi)找到，改天翻一下）
除了契( qì)诃夫，还有莎士比亚早期( qī)喜剧的影子。比冈田茉莉( lì)子还古灵精怪的节子活( huó)脱脱就是《皆大欢喜》中走( zǒu)出来的罗瑟琳。罗瑟琳的( de)女扮男装是收束这部戏( xì)剧中散乱的感情线的关( guān)键。在罗瑟琳的安排和影( yǐng)响下，《皆大欢喜》中有三对( duì)有情人终成眷属；而在《月( yuè)升中天》中，三姐妹最后也( yě)可以说都有了归宿。节子( zi)和昌二促成了绫子和雨( yǔ)宫，节子自己和昌二，而节( jié)子和昌二的争吵又给高( gāo)桥和千鹤互通消息增进( jìn)感情制造了机会，虽然没( méi)有演千鹤最终的结局，但( dàn)还是希望不是像《晚春》中( zhōng)的纪子那样依赖父亲吧( ba)。
【附一点瞎想：看到《月升中( zhōng)天》中的人物在桌前或坐( zuò)或跪，惬意悠然，就想起特( tè)吕弗的《婚姻生活》中安托( tuō)万陪冷艳的日本女郎吃( chī)饭时坐也不是、跪也不是( shì)的样子，非常好笑。】
《月升中( zhōng)天》中三姐妹的情感互为( wèi)镜像，绫子和雨宫、节子和( hé)昌二分别支配了前后两( liǎng)部分的感情线，形成对称( chēng)。昌二前往东京的时候，都( dōu)可以猜到千鹤、高桥等人( rén)联合昌二设了局，就和昌( chāng)二和节子设局撮合绫子( zi)和雨宫一样，果不其然，昌( chāng)二是不可能抛下节子一( yī)人去东京的。昌二训斥节( jié)子的那段（包括小津其他( tā)的电影）其实都有对女性( xìng)的不够尊重，可以窥见日( rì)本社会女性之于男性的( de)地位，但又处理得静美。
《月( yuè)升中天》中的人物一如既( jì)往处于镜头正中央。多个( gè)人物出现时会构成很规( guī)整的图形，比如节子、雨宫( gōng)和昌二三人去法隆寺游( yóu)玩后在宾馆里的位置，节( jié)子没有站起来时是很工( gōng)整的三角形，站起来后三( sān)人构成一条斜线。构图的( de)一本正经和工工整整与( yǔ)日本人的礼节、克制具有( yǒu)同构性，然而这一切又被( bèi)人物不够规矩的举止打( dǎ)破，比如昌二将脏衣服扔( rēng)给节子却正好扔到了节( jié)子头上、节子和昌二吐烟( yān)圈、文谷挤在节子身边扒( bā)头看绫子的反应等等，让( ràng)人忍俊不禁。这在小津之( zhī)前的《早安》等影片中小实( shí)、小勇兄弟俩对孝道的反( fǎn)叛中也有体现。
之所以喜( xǐ)欢这部影片，还有个人的( de)原因。开头和结尾出现的( de)鹿，一下子将人带回了奈( nài)良。当时去奈良是19年的7月( yuè)份，应该也是日本学生期( qī)末的时候，在奈良公园有( yǒu)一群学生在拍照。节子在( zài)法隆寺给高桥的学生等( děng)人拍照时，我想起了我给( gěi)奈良学生拍的照片。想念( niàn)大阪、奈良和京都，但不想( xiǎng)念东京。
影片结尾定格在曾( céng)照耀着好几对有情人的( de)月亮。“今夜月亮真美”的情( qíng)意，并没有被四个人尴尬( gà)重复带来的好笑感冲淡( dàn)，心里还是有满满的感动( dòng)。看到月亮想到的许渊冲( chōng)翻译的林徽因的《别丢掉( diào)》：
“一样是月明，
一样是隔山( shān)灯火，
”满天的星，
只有人不( bù)见，
梦似的挂起。”
希望没有( yǒu)人不见，月亮一直美下去( qù)。
